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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

1998-10-2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郭宏安 我有话说

“作者修词成章之为人”与“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”,不可混为一谈,钱钟书先生在《管锥编》和《谈艺录》中有精细的考辩和阐发,谅已成为二十世纪从事批评的人的共识。然而不,批评家们只是口头上说说,一遇到具体的人和事,就故态复萌,沿着“文如其人”的路子走下去。

例如,作家在国外得了奖,同胞喜之(或恶之),于是而有传媒的炒作。炒作的内容嘛,在作家无非是成长的道路、受了什么人的影响或对批评取什么态度之类。如果作家说他小时候是个不听话不好好学习的顽童,他受了卡夫卡等什么外国人的影响,他从来不读中国批评家对他的批评文章,等等,公众则有的鼓掌,有的蹙眉,有的愤然不平。作为公众之一员的批评家,其愤然不平者曰:学界正在大谈鲁郭茅巴的百年新传统,他却对本国的作家不置一词,分明是对新传统不屑一顾!批评文章的作者实指望与批评对象交流体会,而现在,连他也对自己的文章表示冷淡,他于是叹道:批评还有什么用呢?一位作家的表白居然获得了如此强烈的反响,令我这圈外人不得不慨叹:中国的批评界竟如此地缺乏自信!作家姑妄言之,公众姑妄听之,如此而已。作家以其作品说话,他所受的影响,正是批评家用力之所在,而他的种种表白,应由批评家的检验作出回应。这就是说,作为作家,惟有他的作品才是他的表达,他的作品和他的表白完全可能是矛盾抵牾的。他说他受了卡夫卡的影响,而批评家可以指出,他的作品和卡夫卡毫不相干。极而言之,他的表白不作数。批评家有责任提出他的研究成果,不必等待作家的首肯。

作家的作品和表白矛盾抵牾,这是他的权利。普鲁斯特指出:“一本书是另一个‘自我’的产物,而不是我们表现在日常习惯、社会、我们种种恶癖中的那个‘自我’的产物……”这种创造之我和社会之我的区分,使我们能够对“巨奸为忧国语,热中人作冰雪文”的现象做出解释。作品是“创造之我”的产物,表白是“社会之我”的产物,本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。对于“社会之我”,作家可能是清醒的,因而是自知的,他对他的表白要负道义上的责任;而对于“创造之我”,作家则可能是模糊的,因而是不自知的,需要和批评家共同努力才能够接近并认识。作家只有不断地接近和认识那个“创造之我”,才能够创造出新的形象和新的世界,否则只能使他的才能僵化甚至萎缩。所以,拒绝批评,并不表示作家坚持自我,不肯随风俯仰,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愚蠢。幸好作家的表白是可以和他的创作不一致的。他可以诚实,也可以不诚实。诚实,他可以把他所受的影响从实招来,条件是他得清醒;不诚实,他可以“王顾左右而言它”,关闭自己的厨房,免得金针度人。诚实也好,不诚实也好,都需要批评家的鉴别。如果一切以作家的表白为准,还要批评家干什么?着哇,批评何为?这也许是某些人的问题,但这绝不是批评家的问题。报道作家的表白,鉴别作家的表白,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正是新闻记者和批评家之间的区别。

从事虚构性作品创作的作家本是一批思维极其活跃、想象十分丰富的人,其言论亦有不假思索汩汩而出者,这是批评家应该细加甄别的地方。如说受到某某作家(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)的影响,这“影响”二字,在作家的口中和在批评家的笔下是有不同的含义的。在作家,取某外国作家的结构、句式或口吻,袭其形式,承其思想,上述一切只要有一丝一毫在其作品中闪现,即可以说“影响”,他不必了解外国作家的全部,也不必了解外国文学史,更不必了解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。他如果说他受了一个“闻所未闻”的作家或作品的影响,那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在批评家,“影响”可就是一个“郑重其事”的词了,君不见比较文学的法国学派尤其重在“影响研究”?他可以就这两个字写一本书。这里不是做论文的地方,我只想指出两点:一,文学影响往往通过媒介来传递,媒介之一就是译者。二,影响中的施者和受者不可做质量上的区分,因为接受影响不是耻辱,给予影响也没有荣耀。再说,影响可以和比附连用,这多少可以扒去“影响”身上那一重吓人的外衣。

笔者不幸而忝列译者群中,提供过几种或可等于“豆腐渣”和“潲水”的译品。我至今不知道它们可曾对那一位作家产生过什么影响,倘若有一位作家出来声称他受了某某的影响,我并不以为那是我的耻辱,当然也不以为那是我的荣耀,但我尤其不以为那是一件近似于胡说的事,因为当今是一个开放的时代,各种影响之类的事会在万万想不到的地方发生。当然,我的译事还会继续下去,译品再多,也不会动摇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,更不会诱使我们的作家背离本国伟大作家的影响。咳,我又说到了“影响”。“作者修词成章之为人”与“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”,不可混为一谈,钱钟书先生在《管锥编》和《谈艺录》中有精细的考辩和阐发,谅已成为二十世纪从事批评的人的共识。然而不,批评家们只是口头上说说,一遇到具体的人和事,就故态复萌,沿着“文如其人”的路子走下去。

例如,作家在国外得了奖,同胞喜之(或恶之),于是而有传媒的炒作。炒作的内容嘛,在作家无非是成长的道路、受了什么人的影响或对批评取什么态度之类。如果作家说他小时候是个不听话不好好学习的顽童,他受了卡夫卡等什么外国人的影响,他从来不读中国批评家对他的批评文章,等等,公众则有的鼓掌,有的蹙眉,有的愤然不平。作为公众之一员的批评家,其愤然不平者曰:学界正在大谈鲁郭茅巴的百年新传统,他却对本国的作家不置一词,分明是对新传统不屑一顾!批评文章的作者实指望与批评对象交流体会,而现在,连他也对自己的文章表示冷淡,他于是叹道:批评还有什么用呢?一位作家的表白居然获得了如此强烈的反响,令我这圈外人不得不慨叹:中国的批评界竟如此地缺乏自信!作家姑妄言之,公众姑妄听之,如此而已。作家以其作品说话,他所受的影响,正是批评家用力之所在,而他的种种表白,应由批评家的检验作出回应。这就是说,作为作家,惟有他的作品才是他的表达,他的作品和他的表白完全可能是矛盾抵牾的。他说他受了卡夫卡的影响,而批评家可以指出,他的作品和卡夫卡毫不相干。极而言之,他的表白不作数。批评家有责任提出他的研究成果,不必等待作家的首肯。

作家的作品和表白矛盾抵牾,这是他的权利。普鲁斯特指出:“一本书是另一个‘自我’的产物,而不是我们表现在日常习惯、社会、我们种种恶癖中的那个‘自我’的产物……”这种创造之我和社会之我的区分,使我们能够对“巨奸为忧国语,热中人作冰雪文”的现象做出解释。作品是“创造之我”的产物,表白是“社会之我”的产物,本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。对于“社会之我”,作家可能是清醒的,因而是自知的,他对他的表白要负道义上的责任;而对于“创造之我”,作家则可能是模糊的,因而是不自知的,需要和批评家共同努力才能够接近并认识。作家只有不断地接近和认识那个“创造之我”,才能够创造出新的形象和新的世界,否则只能使他的才能僵化甚至萎缩。所以,拒绝批评,并不表示作家坚持自我,不肯随风俯仰,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愚蠢。幸好作家的表白是可以和他的创作不一致的。他可以诚实,也可以不诚实。诚实,他可以把他所受的影响从实招来,条件是他得清醒;不诚实,他可以“王顾左右而言它”,关闭自己的厨房,免得金针度人。诚实也好,不诚实也好,都需要批评家的鉴别。如果一切以作家的表白为准,还要批评家干什么?着哇,批评何为?这也许是某些人的问题,但这绝不是批评家的问题。报道作家的表白,鉴别作家的表白,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正是新闻记者和批评家之间的区别。

从事虚构性作品创作的作家本是一批思维极其活跃、想象十分丰富的人,其言论亦有不假思索汩汩而出者,这是批评家应该细加甄别的地方。如说受到某某作家(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)的影响,这“影响”二字,在作家的口中和在批评家的笔下是有不同的含义的。在作家,取某外国作家的结构、句式或口吻,袭其形式,承其思想,上述一切只要有一丝一毫在其作品中闪现,即可以说“影响”,他不必了解外国作家的全部,也不必了解外国文学史,更不必了解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。他如果说他受了一个“闻所未闻”的作家或作品的影响,那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。在批评家,“影响”可就是一个“郑重其事”的词了,君不见比较文学的法国学派尤其重在“影响研究”?他可以就这两个字写一本书。这里不是做论文的地方,我只想指出两点:一,文学影响往往通过媒介来传递,媒介之一就是译者。二,影响中的施者和受者不可做质量上的区分,因为接受影响不是耻辱,给予影响也没有荣耀。再说,影响可以和比附连用,这多少可以扒去“影响”身上那一重吓人的外衣。

笔者不幸而忝列译者群中,提供过几种或可等于“豆腐渣”和“潲水”的译品。我至今不知道它们可曾对那一位作家产生过什么影响,倘若有一位作家出来声称他受了某某的影响,我并不以为那是我的耻辱,当然也不以为那是我的荣耀,但我尤其不以为那是一件近似于胡说的事,因为当今是一个开放的时代,各种影响之类的事会在万万想不到的地方发生。当然,我的译事还会继续下去,译品再多,也不会动摇我们悠久的文化传统,更不会诱使我们的作家背离本国伟大作家的影响。咳,我又说到了“影响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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